闵彡

长安居(长安十二时辰衍生篇)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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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必,何许人也?六世高门望族,七岁与张九龄称友,九岁与太子交,文人之首何监是他的老师,武将之首王宗汜是他的朋友,修习道法近十年,从来都是养尊处优处处挑剔的主儿。

 

昨夜却在这小破塌上睡得沉稳。

 

他太累了,亲口向当朝圣人许诺太平盛世的那一天,便是打响了没有硝烟的战争,多少年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踏实的好觉。世人皆以为他躲去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,却看不到他日复一日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棋盘的认真模样。

 

朝堂之上,每一人,皆是一枚子,不想好怎么用,他是不会回来的。

 

千算万算,还是没算到右相敢光明正大下此毒手,险棋狠招,若不是被人灌下解药,恐怕心中雄志,再也不会有施展的机会。

 

许多年前,他曾经问过一个问题,“徐宾,这世上,可有万全之策?”

 

李必是公认的神童,除了老师何监,很少有问题要询问旁人,可这个人不一样,李必选他进靖安司并委以重任,不论品阶家世,仅仅只是相中他的过人才智。

 

徐宾转动脖子上的珠链,嘴里念念有词,他独创的大案牍术,号称能算出世上所有事情的答案。

 

“喂,喂,小瘦猴……”与这画面格格不入的女声传来。

 

“活着,只有活着,才有机会。”徐宾的脸开始回旋扭曲,变得模糊。

 

李必惊恐地睁开双眼,天才刚蒙蒙亮,屋里暗得很,眼睛要使些力才能看清,原是牛瞳一直在摇他,将他从噩梦中唤醒。

 

 “你做噩梦啦?”为了不吵着阿爷,牛瞳声音压得特别低,说的话轻飘飘落在李必耳边,痒痒地瘙着。

 

李必想往旁边去些,奈何他睡在靠墙一侧,实在挤不出位置了。他有些抱歉,“把你吵醒了?”

 

“不是,我也该醒了。”

 

李必看看窗外,“天都没亮,你起这么早做什么?”

 

“这里是长安的尽头,穿过菜场,就是长安的码头,我在那里做扛包的活。”

 

“你?”李必脱口而出,“你能扛些什么?”

 

“少看不起女子,我比你这个病怏怏的小瘦猴强一百倍。”

 

“小瘦猴”也不算是个太难听的外号,李必可以容忍,但怎么看都是她更适合这个称呼吧。

 

牛瞳掀开被子,蹑手蹑脚越过阿爷,寒气一下钻进被窝里,激得李必直打寒颤,又咳了几声,到底是不忍心看着她独自操劳,原想起身帮忙,却被牛瞳拦住,说他现在只需安心养病,早点好早点走,才是帮最有用的忙。

 

于是他又躺了回去,看着牛瞳把柴火交叉堆在灶炉下,涮锅,煮米,动作一气呵成,好像已经做了上百次。他想起在山上独居的那段时光,富家公子第一次自己做饭,生火柴不燃,煮粥米不熟,平日里看檀棋做什么都好像很简单,轮到自己,不想却是这般狼狈。

 

这个叫牛瞳的女娃,是否也有那样窘迫的时候?住在这条巷子里的那些人,那些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,是否也有那样的时候?

 

“瘦猴,我要出门了,天太冷,你再睡会儿吧,等我回来,晚上咱们吃阳春面,烫几颗白菜,削两片腊肉搁在面上。”她滋溜一下嘴,口水都要流出来了。

 

“其实你可以不用去的,等我回了靖安司,会给你和你阿爷一大笔钱,比张都尉给你的那袋银钱多得多,你就再也不用去干苦力了。”

 

“听起来真好……” 牛瞳拿起那件满是补丁的袄抖了抖,披在身上,“只是不知你那钱袋子,够不够我们街的住户一人一个,否则,我阿爷可不会收,一条街的人都穷着,偏就我们家的日子好了起来,树大招风,我们可不想惹麻烦。”

 

牛瞳出门了,李必想思考些事情,盘盘事态发展,只是越想头就越疼,躺久了,困意袭来,慢慢又睡了过去。

 

再醒来时,天已大亮,他睁眼就看见牛成柱惊恐的神情。

 

牛成柱一把将睡得昏昏沉沉的李必拉起来,被褥一股脑丢到地上,掀开床板,里面竟是空心的!牛成柱赶忙把李必塞进去,他把张小敬托付的李必看得比皇亲贵胄还金贵,现下这般顾不得一切的毛手毛脚,怕是要出大事。

 

李必还来不及问,就陷入了一片黑暗,牛成柱把床板盖回去,床铺也恢复成原样。

 

“您为何不同我一块进来,这里还有些位置。”

 

“李司丞,不管听到什么动静,不到一炷香千万别出来!”

 

“不成,那是要你替我送命,他们要的是我,我和他们走便是了。”

 

“然后呢?然后这天下呢?” 牛成柱的眼眶已经湿了,那些模糊的,久远的画面一一浮现。

 

虽有右相一党百加阻挠,但圣人新推行的政策已经初见成效,尽管一时还不能普及天下,福泽所有子民,但赋税减轻,百姓的生活重担减轻,朝堂以及下行官员,或是被整肃,或是被替换,渐渐不再流行奢靡贪腐之风。长安的太阳,是真的要升起来了。

 

而我,本就该死,作为第八团的一员,堂堂正正战死在烽燧堡,如今,不过是晚些为国捐躯罢了。牛成柱却来不及说那么多话,家里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被一脚踹塌,一番拉扯后,将被打掉三颗牙的牛成柱粗暴地拉出来,跪在巷子中央。

 

男女老少都出来了,没有一个人敢出声。

 

领头人身材魁梧,看着就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,他拿出一副画像,上面清清楚楚拓着李必的模样。

 

“有谁见过这人?”

 

“不曾。”跪着的牛成柱张开血口,他已无法清晰吐字,“这位兄弟,怕是有什么误会,画像上的男子,看着非富即贵,而我们这儿住的,净是些吃不起饭,提着脑袋过日子的穷人。”

 

这里住的人,确实连吃饭都成问题,但至少他们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,这个“家”,是牛成柱给的,没有血缘关系的娘亲与孩童,缺了手臂的夫君和缺了腿的娘子,一户一户,是他给所有流离失所的人,指了“家”的方向。

 

刀剑抹在脖子上的声音很快,暗红的血溅上生了青苔的墙壁。

 

领头人看着牛成柱直直倒下,冷言,“不说实话,下场就和他一样!”

 

杀鸡儆猴,江湖人管用的招数罢了。

 

角落里,一个很小的声音冒出来,“不曾。”

 

大家面面相觑,看似是在辨识画像上的人,又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否认。

 

问不出个所以然,领头人回去定要受主子的气,杀一只鸡不够,那就再杀,巷子迅速沾染上浓浓的血腥味。

 

“我认识!”是老先生的声音,这里唯一一个会识字,最受大家敬重的。

 

人们低着头,眼神里充满恐惧,但更多是对死亡的从命,没有人会出卖牛成柱想保的人,这三个字,让他们觉着说出来的人,是个大大的叛徒。

 

他大步上前,伏身端详起画像上的人儿,郑重其事地说,“这人我认识啊,这不就是百凤楼昨天新来的那位小倌倌嘛,只是性子太冷,不是我喜欢的风格,就没点。”

 

“小倌倌?男倌?” 领头人皱眉,李司丞再如何,也不会承这种身份吧,但或许,最危险的地方,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
 

“若不是他,我定叫你死无全尸!”

 

领头人不再拿巷子里的无辜人撒气,抓着笑嘻嘻的老先生离开,他还问自己若是揭发了罪人立了功,能不能领些赏钱,而刚刚牺牲的那几位的“家人”,终于能爬在尸体上放声痛哭一场。

 

下场雨吧,越大越好。

 

不要让死人坡的死人味,散得叫全长安都知道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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